窗外，正对着一条寻常的巷子。这巷子说不上有名目，也并非为了让人凭吊什么而存在；它只是静静地、有些懒洋洋地躺在那里，让两排灰扑扑的旧楼房夹着，从这头，通到那头。此刻，正是黄昏。白日里蒸腾的、属于市井的喧嚣，像潮水一般，正一点点地退去。卖菜的担子早已收了，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声，也已被各家各户的窗口吸了进去。于是，一种空旷的、带着些许凉意的静默，便慢慢地弥漫开来。

我素来是爱这黄昏的。爱它那一种将尽未尽的缠绵，爱它那光与影交织的、不可言说的温柔。你看那天色，已不再是白日里那种爽朗的蓝，也还未到夜晚那种沉酣的黑。它是一种淡淡的、含着烟霭的灰蓝，像一块被时光浣洗了多次的旧绸子，温润而妥帖。西边的天角上，还残留着一抹最后的霞光，是那种羞涩的、仿佛犯了错似的绯红，给那些高低错落的屋顶的剪影，都镶上了一道极细极柔的、快要融化了的金边。

巷子里的光影，便在这时分，变得最有意思。阳光早已失去了正午的威力，成了一种醇厚的、琥珀色的流质。它斜斜地照过来，攀不上高墙，便只肯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流连。于是，那坑洼不平的卵石路面上，便明明暗暗的，像是洒了一地碎了的鸡蛋壳。光的那一部分，是暖的，亮的，仿佛有生命在底下微微地搏动；影的那一部分，却是冷的，沉的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深。一株不知谁家院墙里探出半身的老榆树，将它那虬龙的枝干，纵横交错地印在对面的墙上，成了一幅巨大的、颤巍巍的、随时会随风而逝的水墨画。

我的眼光，便顺着这幅画，慢慢地往上挪。那一扇扇的窗，此刻也都活了起来。有的窗，已然亮了灯，是那种老式的、带着昏黄色调的灯。那光从窗玻璃里透出来，一点也不刺眼，只像一只温和的眼睛，静静地望着这渐深的暮色。你仿佛能看见那光里浮动的微尘，能嗅到那屋里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饭菜的香气。那是一种实在的、让人心安的烟火气。而另一些窗，却还是暗着的，黑洞洞的，像一个个沉思的、闭着的嘴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无人知晓的心事。

看着这些窗，我的心便不由得飘了进去，飘到那些我所不知道的、别人的生活里去了。那盏亮着的灯下，或许正围坐着一家老小，说着些家常的、琐碎的闲话；那扇暗着的窗后，或许正有一个人，也如我一般，凭窗立着，看着这巷子，看着这天色，心里头转着一些无关紧要，却又无法排遣的念头。我们是不相识的，隔着墙，隔着路，甚至隔着截然不同的一生；然而在这一刻，我们却一同浸润在这片苍茫的暮色里，被同一种寂静与温柔所包裹。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份，淡得像一缕烟，却也真得像手心里的一脉暖意。

忽然便想起一些极遥远的、几乎要被遗忘的旧事来。也是这样的黄昏，也是在一条相似的、悠长的巷子里，祖母曾牵着我的手，慢慢地走。她絮絮地说着话，说的什么，我早已记不清了，只记得她那温软的手掌，和那被夕阳拉得长长的、我们两个人的影子，在前面领着路，一会儿变长，一会儿变短，像两个沉默的、忠实的伙伴。那时的黄昏，仿佛总也比现在的要长些，慢些，容得下一个孩子漫无边际的幻想，也容得下一位老人所有的慈爱与叮咛。

一阵微风吹过，带着夜晚将至的凉意，将我从回忆里唤醒。巷子更静了，那最后一抹霞光，也终于完全隐没了。天色由灰蓝转为一种匀净的、深沉的蟹壳青。远处的天际，隐隐地已能看到一颗星，很小，很淡，像一颗被小心地拭净了的银钉。

我轻轻地拉上了帘子，将那片深青色的天幕，关在了外面。屋里，台灯的光圈温柔地罩着我。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怅惘，不知何时，已悄悄地平息了，化作了一泓宁静的、深潭似的水。这黄昏，这巷子，它们什么也没有说，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。我坐下来，感到一种满满的、却又空空的充实。夜，是真的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