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圣诞星光】圣诞的真正星光
那光先是从最浓的墨色里,刺出极细、极坚定的一粒银芒。接着,像是得到了某种古老的应许,第二粒,第三粒,疏疏朗朗地浮现了。最后,一整片清寂而辉煌的星河,便无声地奔流起来。在这圣诞将临的冬夜,我仰望着这片似乎比平日更近、更亮的星光,心里忽然被一种温柔的潮水漫过。我于是明白,我凝望的,不单是物理意义上亿万年前的死火,更是一场绵长而亲切的追认,认领那一束曾经属于一个孩子,而后散佚在尘世迷雾里的,最初的光。
我的童年,是睡在星斗的襁褓里的。那时住在祖父乡间的老屋,电是吝啬的,夜便显得格外慷慨。每当墨蓝色的天鹅绒覆笼四野,祖父就会搬出吱呀的竹椅,将我拢在他带着旱烟气息的怀里。“看,”他用粗糙的手指,戳破那无边的寂静,“那是天河。”我顺着望去,果然见一条朦胧的、发亮的光尘带,浩浩荡荡地横过天心,两岸散落着数不尽的碎钻。祖父低沉的嗓音,便成了这星空最好的注脚。他讲牛郎织女,讲北斗舀酒,讲哪一颗是“贼星”,拖着慌张的尾巴,哪一颗又稳坐中天,是帝王的銮舆。那星光,于是不再是冰冷的光点,而成了有温度、有故事、有性情的灵。它们的光芒,仿佛能穿透无垠的真空,直接洒在我仰起的小脸上,清清凉凉,又带着梦的绒毛。
那样的星光,是一个孩子全部的宇宙。它神秘,却可亲;它浩瀚,却专为我一人陈列。我在它的注视下做梦,梦里有会发光的巨鲸游过天际;我在它的守护下惧怕,惧怕黑暗角落里臆想的精怪。它是我忠诚的、沉默的伙伴,知道我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。我以为,这星光会是永恒的,像祖父永不驼的脊背,像老屋门前永不干涸的溪流。
然而,人是如何与他的星光失散的呢?这过程竟是静默的,温水煮蛙般的。我先是被带离了祖父的老屋,搬进了县城,又挤进了省城。楼宇像发了疯的竹笋,一夜比一夜窜得更高、更密,它们争着、抢着,要用辉煌的灯火去涂抹夜空,仿佛那原始的黑暗是一种羞耻。霓虹是饕餮的,吞吃了天鹅绒的夜幕;路灯是专横的,驱散了所有怯懦的阴影。我的眼睛,逐渐习惯了更饱和、更刺激的色彩;我的耳朵,被各种合成的音响填得没有一丝缝隙。我急匆匆地行走在柏油路的河道里,计算着分数、排名、未来的出路。我偶尔也会抬起头,但天空常是灰红色的,像一块被用脏了的抹布,有时侥幸看到一两粒模糊的光斑,心里也只是漠然地想:“哦,星星。”它不再讲述故事,它只是一个苍白的天文现象。我与星光,与那个会在星光下悸动的自己,终于在奔忙的尘埃里,悄然走散了。
直到那个圣诞前夕。城市提前一个月就披上了红绿的外衣,铃铛声与促销的鼓噪混在一起,圣诞变成了一场盛大的消费狂欢。我抱着一摞刚采购的礼品,穿过熙攘的广场,心里却空落落的,像一只塞满了稻草的玩偶。就在这时,我看见了那个老人。他蜷在广场避风的角落,裹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衣,面前没有乞讨的碗,只怔怔地,仰头望着被高楼切割成一条缝隙的天空。那姿态里有一种全然的静默与专注,与我周围流动的喧嚣格格不入。
鬼使神差地,我走过去,将手中一杯未开封的热饮轻轻放在他身边。他受惊似的低下头,混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,又飞快地抬向天空,用一种近乎梦呓的沙哑声音说:“谢谢……今夜的星星,真亮啊。”
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在那狭长的、被灯火映成暗紫色的天幕上,费力地搜寻。终于,我看见了一粒。只有一粒。孤独地,微弱地,却又异常清晰地钉在那里。就在这一刹那,耳边广场音响轰鸣的圣诞颂歌,眼前流动的斑斓光影,仿佛突然潮水般退去。万籁俱寂。只剩下我,那个陌生的老人,和天顶上那一粒微光。
我仿佛被那粒星光击中了。它不再是遥远的、无关的,它像一枚来自遥远童年的银针,穿透十几年的时光烟尘,精准地刺中了我心上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。祖父的怀抱,竹椅的吱呀,天河的故事,还有那个相信星光有灵的男孩……所有我以为遗忘的,都在这一瞬间,带着令人心悸的鲜明,复活了。
原来,星光从未熄灭。熄灭的,只是我内里去接收它的那个器皿。这器皿曾被尘世的喧嚣、功利的计算、成长的焦虑所蒙蔽,所锈蚀。而老人那句梦呓般的话,像一块柔软的麂皮,将它轻轻擦拭了。在这个被商业符号包裹的圣诞前夜,我竟通过一个陌生老人仰望的姿势,找回了我的“圣诞”——那与神圣无关,只与“神圣”一词最初所意味的“分离”、“划出”有关。从尘嚣中分离出来,从麻木中划出一片净空,重新获得被星光震撼的能力。
自那以后,我学会了在奔走的间隙,为自己创造一些“仰望的时刻”。未必是黑夜,有时是午后一束穿过尘埃的光柱,有时是雨中一片坦然舒展的梧桐叶。我像校准仪器一样,小心翼翼地校准内心那接收“星光”的镜面。我知道,我们终其一生,或许都无法再拥有童年那片无遮无拦的灿烂星河。现代人的宿命,就是在灯火阑珊处,寻找那缝隙里漏下的一粒、两粒光。
但这便够了。圣诞的真正星光,从来不在伯利恒上空那传说中指引方向的巨星里,而在于我们心中是否还葆有那样一个位置,愿意去相信光,寻找光,并在自身可能发光的时候,毫不吝惜地,映亮另一张仰望的脸。就像那个寒夜里的老人,他无意中成为了我星光的引路人;而我放下的一杯热饮,或许也曾短暂地,成为映亮他某个寒冷时刻的,一粒微小的星。
此刻,圣诞的钟声似乎即将在遥远的地方敲响。我窗外的城市之光依旧辉煌,但我不再感到被排斥。因为我知道,我的星河在心底重新开始了无声而壮丽的奔流。那每一粒复活的星光,都是我与世界达成的一次和解,一次对初心的温柔追认。它们不照耀我的前程,它们只照亮我的“在”。





清风上南枝
2025-12-21 09:06:07 IP属地:广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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